后再有阴魂登堂受审,赵杀虽然不曾错判,语气却变得分外温柔,多亏鬼卒把獠牙倒翻,长舌吐出,才不至于叫这旖旎风光折了地府的威风。
阮情担惊受怕了一路,如今得偿所愿,没磨两下,就昏昏欲睡,枕在赵杀手臂上,睡上一会儿,就要把眼睛睁开一线,睡意惺忪地看他一阵。
赵判官一颗心化作绕城春水,一鼓作气,把滞留的近千阴魂审过,提早收了工,哄得鬼卒各自还家,然后才背起已经熟睡的阮情,一步步行到孽镜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乾坤锦囊,当中既有自己二十年来的俸禄共年底的红利,亦有拿一身武功所换的五十载功德。
赵杀默默掬起锦囊中近百年的功德,一抔抔泼入镜中。
等锦囊空了十中一二,他背上红衫少年的身影总算自镜中抹去,只剩下弓着背、喘着气、脸色蜡黄,孤零零一个他。
赵判官还是头一回拿自身功德与意中人的刑罚相抵,眼见此法可行,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孽镜台前无好人,自己也就罢了,债主们人人良善,个个多情,尤其是阿情……他怎能把他们留在镜中。
赵杀忙罢此事,心中块垒一下子卸去小半,低着头,噙着笑,将阮情一步步背回自己的阴宅,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最后几步,委实背不动了,只得又颤着手,把阮情放下来,拿肩膀撑着他跨过门槛。
赵判官进了门,气喘吁吁地缓了好一阵,而后才忽然想起一事,自己一身神通,何须这般辛苦,只怪先前见到阿情,欢喜过了头,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赵杀自嘲了两声,四下再一看,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阴司划给他这偌大一片的栖身之所,不单坐南朝北阴气如川,前庭后院亦是气派非凡,可他二十年间为官清贫,屋中桌摇椅晃,锅碗瓢盆尽无。
赵杀望望阮情,又望望自己的破旧院落,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重新把乾坤锦囊解开,这里拿一月功德换了阴檀木的新桌新椅,那里花三月功德换了时兴的琉璃瓦。
他低头一看,阮情还软在他怀中,昏睡未醒。
这阴间新鬼并不像他,能将牌位供在阴司官衙中,受阴阳二界香火,想要慢慢修行,养足精气,急需一两件沾了灵气的法宝、灵牌,好将阴魂寄宿其中。
赵判官在袖中掏了半天,竟是只有公用的判官笔一支,公用的命簿一册,把身上翻了个遍,不得已看着手背上开着正艳的那朵红桃花,指尖灌注灵气,在手背上轻轻一抹,那朵桃花就拈在他手指之间。
赵判官牙关紧咬,接连三四个时辰,不住灌注绵绵灵力,把那朵桃花催成一棵半大桃花树,认认真真地栽到自己四方庭院一角。
他轻轻把阮情摇醒了,低低问了一句:“阿情,你住这里可好?”
连问了几声,阮情才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
话音落时,赵杀已怀中一空,枝头上却多了几朵花苞。
赵杀看看这棵树,满脸堆笑,等他负着手,转过身去,正想继续修整院舍,看见庭院空着的三角,突然有些恍惚。
他在极久之前,曾做过光怪陆离的一个梦——他在这院中四角,都种上了桃树,日日拿心头热血浇灌,而后都开了花……
可惜那场美梦才做到一半,人就被魇在梦中,眼睁睁看着四株桃花树不是枯死,就是通体漆黑,还有一株忽然便踪迹全无。
他当时涕泪涟涟地醒转过来,既感怀自身形单影孤,又对梦中征兆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从头细想,阿情是服毒而死,所以枯死在他梦里;李判官是去了天庭赴任,所以在院中留下偌大一个坑洞,当下种种遭遇,竟是与梦中境况一一对照。
然而还有一白一黄两株桃花树,他揣摩不透。
赵判官双手紧攥成拳,在院中来回踱步,想了千百种花色化作漆黑的寓意,依旧想不明白——他家青涵行善积德,百病不侵;阿静却被他累得周身罪孽,每转一世,就要被恶鬼凶兽啃噬一遍阴魂。两人性情前程皆不相同,为何在那场怪梦里,会是相同的收场?
他想得久了,唇色发青,额角冷汗涔涔,心里一桩桩想起从前的事——
自己那时病死在青涵面前,生怕青涵伤心,化作阴魂后的头一桩事,就是去寻人,奈何寻来寻去,四处不见,这才冲着苍天鬼神卜了一卦,算出青涵已经不在人间。
等他后来服下灵丹,先去见了阮情一面,再辗转回到地府,路上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自以为青涵已经投了胎,凭一身福泽托生钟鸣鼎食之家。
虽然前债未清,但他守在孽镜台前,一个个看,一页页审,总会等到阿静,用自身功德洗他冤屈,免他极刑之苦……也总会等到青涵,即便青涵已经遇见良人,同他人许下来世,但自己厚颜无耻,仍可悄悄唤他抬起头来,提一提自己这座山景豪宅,问一问青涵的打算……
可万一是自己错想了呢?
万一青涵也如阿静一般犯下重罪,阴魂染作漆黑,还不曾投胎呢?
赵判官脸色惨白一片,袖着手要回孽镜台,动身时看见自己刚种下的桃花树,情不自禁涌上脉脉温情,又急急倒转了身,走到树前,拿五指朝自己心口一划,深深探入皮肉,隔了一盏茶的工夫,鬼躯中总算流出一滴心头血。
他浑身痛得发抖,把手从胸腔中掏出来,拿这滴心头热血,温柔似水地抹在枝干上,小声唤道:“阿情,快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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