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咧了咧嘴,没有说话。
迅哥儿却感觉到无声的讽刺扎在他心尖上,碾了个血流成河。
晚上迅哥儿留了下来不肯离开,闰土送不走,也不管他。
迅哥儿心底生出一点点希望,时时刻刻跟在闰土边上,这零星的希望却又沉入海底不见了。
从前的闰土最爱在大海上搏击风浪,晒网捉鱼,种瓜耕地,仿佛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和过不完的生活,源源不竭的生命力他的眼睛里流淌,而今闰土却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家里唯一有的东西就是长凳供桌,香炉烛台,还有堆成小山一样的西瓜干。他仿佛再感受不到这个世界,只知道跪在香火前头,木偶人一般念念叨叨,任是迅哥儿怎样喊他,他只不做声,仿佛疯魔了一样。
海边的这个村子,从来没被风浪打败过,现在却几乎要因这个残酷的世道灭亡了,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疫,闰土这么大个家子人去的七七八八,只剩下闰土和他弟弟留下来的一个男娃儿。
迅哥儿几乎不敢去想闰土这么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辗转了一夜,却想不到怎样才能说服闰土和他走。
迅哥儿不知该怎么开口,第二天的时候,闰土却领了一个孩子到他面前。
这个孩子脸紫圆紫圆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乌溜溜的眼神四处往他身上拐,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银项圈儿。
迅哥儿“啊”了一声,这个孩子,多么像是年少时候的闰土。
闰土把这个孩子往前推了推,说道,“他叫水生,你把他带走罢…”
迅哥儿摸了摸水生的头顶,这个孩子叫他想起了从前的闰土,苦涩的心里终于生出一丝欢喜,他又开口,“闰土,你……”
闰土却不看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冬天沉静的海面,“我和他说好了,会活着…”
迅哥儿想起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守在闰土身前的猹,便知道闰土绝不会和他走了…
他不禁又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赌出自己的性命让周老太爷放了闰土,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当时没有那个想法,是没有那样的勇气与决心,若他有那份决绝,在最初的时候就不会留下一个烂摊子逃走。
迅哥儿带走了水生,水生眨着一双眼睛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来接伯伯呢?”
迅哥儿露出一个酸涩的笑容,心里头一片荒芜,“很快就来了…”
水生本还有些怕生,见了迅哥儿的侄子宏儿,两人立刻玩闹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去。得了一个好伙伴一起往北,两人心里一下子变得兴奋大于不舍,兴冲冲地缠着迅哥儿问东问西。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水生就如同当年的闰土一般,一刻也闲不下来,拉着宏儿去爬门口那棵合欢树,一边爬一边与宏儿说,“你竟没有去海边玩过么?那里什么都有,贝壳,鬼见怕,观音手……下次我们去,我带你上船,穿上放好两个大西瓜解渴,可以玩一天呢…”
爬树对宏儿来说太难,水生就趴在树干上笑,笑够了递一只手给他。
合欢树生的那样茂密,只是自己和闰土的感情却枯萎了。
他们已经隔绝到这样的地步。
其实人不过坦荡二字。
一切会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他心中爱闰土已成疾,却不敢在所有人面前承认罢了。他只敢和祖父叫板,和母亲对抗,和弟弟争执,这些人以亲情为理由左右他,他又何尝不是以亲情为筹码在向他们发泄自己呢?
他在世人面前谦和有礼,志向高远,不敢说爱着闰土,他在家人面前敢爱敢恨,不顾一切,不敢说害怕世人的眼光,他在闰土面前甜言蜜语,信誓旦旦,不敢说放不下周家。
他也许够深情,但不够勇敢和坚定,他以为他逃去日本可以以学业的由头骗过闰土,可闰土却比他还先知道他的胆怯。
迅哥儿只希望宏儿和水生不要再像他,明明心里渴望,却不够坦荡,又隔膜起来。
其实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通天大道不也是人走出来的么?
如果他能早一些明白,就不会撇下闰土一个人在那荒草丛生的原野上。
朱姑娘扶着迅哥儿母亲向迅哥儿走来,眼中含着一丝期待和企盼,柔声道,“迅哥儿,走吧?”
迅哥儿别过头,径自向前走去,仍是没有与她说话。
这一生,她的丈夫都未正眼瞧过她。
他们终于启程,离开了这个地方。
☆、交代完了
夕阳终于坠落在海的尽头。
微凉的海水卷着浪头向岸边汹涌地扑来,仿佛要吞走天地间的一切,却无论如何都会在他的脚踝边止步。
那个浑身□□的男人竟然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大大方方地沿着海岸走,一路走一路捡着贝壳。
一群海鸥飞起他要打个招呼,一群虫子爬过他要使个眼色,一群螃蟹横着走来,他蹲下身子,挑着眉毛问,“是这个吗?”
等他捡够了又慢悠悠晃到西瓜地里去,一找就是一个又大又圆的,连着摘了好几个。
等他遛鸟遛够了,终于回到一间破房子里去。他捡出贝壳中长得最好的丢进水缸里,便开了一个瓜,坐在椅子上岔开腿俯下身子吃了起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到月光既亮且幽,海上的倒影在几圈练一下层层荡开,仿佛能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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