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忽忽地暗下去,程显望一望那些霓虹灯,想起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他当年在一无所有和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结识杨胖子和妈妈桑,一男一女,一个软嘴弥勒,一个硬面菩萨。弥勒与菩萨与“新世界”同在。诚然杨淮放和桑梓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他们是程显所知的所有人中最不会变坏的人。他们自己趟在浑水里,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打捞起不小心落下来的小鱼小虾。一扬手,他们把小鱼小虾掷到更为适合他们的清水湾,偶尔还替他们承受些风浪。每当想起这两个人,想起这两个人和“新世界”,程显无论身在何地都感到稍稍的安心。很多时候,这两个人甚至超过他的叔叔一家,成为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念所在。是不是很奇怪?——程显跟杨胖子和妈妈桑相处时,态度算不得太好,每次离开又常常没一声招呼,中间又长时间地跟他们不联系。可就是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存在,成为程显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心。可见世上有些人,你虽不会对他们过多牵挂,但你却会为他们的存在感到喜悦,为世界上有这般样的人而感到欣慰。这个世界上能叫程显感到喜悦和欣慰的事物可谓少之又少,但杨胖子和妈妈桑可算是其中之二。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回来y城,他都会上“新世界”看一看,尽管他不会在这二人面前收敛起他的兽气,还很可能说上两句不中听的话。
不过在此之前,他准备先去另一个地方探一探。杨胖子给他看的微信上的图片勾起他的渴念,他想亲眼见见他的小笨犬了。他想看他如今过得怎样,又有些什么打算,尤其是岳骏声上批发市场打工是为了什么……
程显在面馆要了一大碗辣肉面,吃得浑身汗湿淋漓,说不出的舒畅。吃完了,他一仰脖,连汤水带肉末全给灌进肚子,结账的时候连脚底心都软洋洋透着惬意。大约他吃饭吃的太专注,临出门才发觉外面飘起了小雪,迎面撞在脸上,是湿漉漉的凉。雪片在沿街店铺的光亮中斜飞斜舞,轻盈地纷纷坠落。落地即化,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程显缩一缩脑袋,踩着地上的水渍回去旅馆,呼吸中觉出空气里那不同往日的清新,顿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嗅到了山林的旧味,他拽开脚步,迎着飞雪越走越兴奋。一种久违了的苏生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流转。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意,一种属于兽的安详的笑意。于天地间,他忽然又找到了心之所在,一种爪子扎进泥土的踏实的感觉。
这样迅疾地走着,程显便忘了折进旅馆,而是笔直地穿过街道,沿着街后一幢幢居民楼的灯火,走到一处类似于街心花园的地方。“街心花园”说起来也是上个世纪的名词了,在如今寸土寸金的都市圈,街心花园不是被弃置成杂物堆放地,便是被私家车主所觊觎,把这里圈作私有,大喇喇地把汽车停在这里。
现在程显所站立的街心花园,是正在迅速败毁中的一个。歪倒的松树压在石桌上,花坛里只见废砖头而没花草。生了锈的铁皮跷跷板,底座被人偷去一半,剩下的部分被高高的石头凳子遮住。不远处,老路灯杆下停了一圈私家车,轮胎下的水泥还很新。附近没什么人,除了程显这只在微冷的雪夜里驻足的兽。
四十一、
程显挨着石桌站着。他望着那棵倾斜的松树的方向,望着路灯光在树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光晕中有雪片的飞影。他的脸被雪水化得清凉,他的胸中却热乎乎的;他的面孔在树的阴影里晦暗不明,他的眼睛却亮亮的盛有笑意。这夜,这雪,这光晕,这样的空气,这没来由的幸福充实的感觉。当此之际,应有情人在畔,当此之际,要是骏骏在这里……
程显温柔地望着路灯下轻佻微闪的雪粒,想着这时节,那只小笨犬会在做些什么。岳骏声这样讲究生活的情趣,他怕是也会在窗前、在楼下呆呆地望雪。他临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他这大半年搜集来的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很多没装走,这次程显全给他从h城带过来了。他想他是不是要找个机会把东西给他送过去,还有骏骏没带走的衣服和其他一些东西,毕竟这些曾经都是小草包的心爱之物。他们两个是暂时散伙了,但这些个旧日的见证还是要物归原主。其实无论是六七岁心智的小笨犬,还是二十岁上的岳骏声,程显从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那个将他送的玩具狗放在床上的岳骏声,跟那个在窗玻璃上画出两人的名字和爱心涂鸦的小笨犬当是同一个人。要知道最后那小草包是哭着对他说“我不要做基佬”的——
瞧瞧,不做基佬就不做基佬吧,哭个什么劲儿呢?彼时程显瞧见岳骏声哭,心里面有一种恶意的快感。此时此刻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他又不免对那抽泣的小笨犬充满了怜惜。当然他永远不会在嘴上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有点儿遗憾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走过去把那小考拉亲一亲、拍一拍、抱一抱。那只小考拉需要人照顾,那只小考拉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照顾。说白了,岳骏声活脱脱就是同志论坛那个帖子中男孩的化身。程显向来喜爱这样的男孩子,他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这样的男孩子。这样的男孩子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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