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局势动荡,周家败落,他辛苦辗转从日本辗转到巴黎,又回到北平,再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后。
这一年冬天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天气又阴又冷,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与迅哥儿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了太多。
而他的母亲已不再是当年操持周家台门的周夫人,每天为了生活而忙碌奔波。迅哥儿忽然深深懂得了沧海横流,世事变迁里的辛酸和苍凉。当年离开时的愤怒和怨气,在看到憔悴而苍老的母亲时全化作子虚乌有。
当时他年轻任性,所以可以将一切怪到母亲头上,而今母亲发已苍苍,一股风都能将她吹到,又叫他如何去动气。
迅哥儿母亲见了迅哥儿也是高兴的,喜上眉梢将朱姑娘推到迅哥儿面前。
迅哥儿可以不再怨恨自己的母亲,却无法接受这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从二弟和母亲写给他的信件中,他知道周家败落了只有这个他名义上的结发妻子一直无怨无悔地持起家来。母亲当时选的人是好的也是对的,他可以不再讨厌这个女人,只是也无法欢喜。
迅哥儿这一趟终于能回乡来,也知道以后可能再难回乡,打算将剩下的家财变卖了,接上母亲北去。
还有一个人迅哥儿也想接走,十几年来心心念念,只是终于回来了,却又失去了勇气。
他不该一走又是那么多年,他不该留下闰土一个人,他只希望闰土过得一切都好。
迅哥儿整整不安了一个晚上,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才终于敢到海边去。
这片海,其实他也只是第二次来,却仿佛一个长久的心结噎在心里,挥不去,忘不掉,夜夜成梦。
他和闰土这样的对峙是第三次。
闰土站在他面前,皮肤早就被海风吹出了无法愈合的裂痕,好像粗糙的沙地里躺着千沟万壑,嘴唇上的皮冻裂了翻在外边,眼睛浑浊,不复少年时的黑白分明。
尽管迅哥儿心里已经将这样的场景设想过千万遍,但看着这样的闰土仍旧如千刀万剐般心疼,他只想走上去握住他的手,就像少年时两人久别重逢,是那样的欢喜,却听到闰土喊了一声,“老爷…”
迅哥儿明白,他第一次不告而别去往日本时,轻手在他与闰土之间种下了一层隔膜,他总以为只要下一次他下定决心,这层隔膜就可以揭开,却没有想到已经长到不可触碰的厚度。
他在外时总是可以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麻痹自己,说服自己,唯有面对着闰土的时候,无所遁形,他按住一颗流血的心脏,望着闰土的侧脸,“闰土,这里的日子太苦,你和我一起北上去,好么?”
闰土咧了咧嘴,没有说话。
迅哥儿却感觉到无声的讽刺扎在他心尖上,碾了个血流成河。
晚上迅哥儿留了下来不肯离开,闰土送不走,也不管他。
迅哥儿心底生出一点点希望,时时刻刻跟在闰土边上,这零星的希望却又沉入海底不见了。
从前的闰土最爱在大海上搏击风浪,晒网捉鱼,种瓜耕地,仿佛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和过不完的生活,源源不竭的生命力他的眼睛里流淌,而今闰土却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家里唯一有的东西就是长凳供桌,香炉烛台,还有堆成小山一样的西瓜干。他仿佛再感受不到这个世界,只知道跪在香火前头,木偶人一般念念叨叨,任是迅哥儿怎样喊他,他只不做声,仿佛疯魔了一样。
海边的这个村子,从来没被风浪打败过,现在却几乎要因这个残酷的世道灭亡了,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疫,闰土这么大个家子人去的七七八八,只剩下闰土和他弟弟留下来的一个男娃儿。
迅哥儿几乎不敢去想闰土这么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辗转了一夜,却想不到怎样才能说服闰土和他走。
迅哥儿不知该怎么开口,第二天的时候,闰土却领了一个孩子到他面前。
这个孩子脸紫圆紫圆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乌溜溜的眼神四处往他身上拐,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银项圈儿。
迅哥儿“啊”了一声,这个孩子,多么像是年少时候的闰土。
闰土把这个孩子往前推了推,说道,“他叫水生,你把他带走罢…”
迅哥儿摸了摸水生的头顶,这个孩子叫他想起了从前的闰土,苦涩的心里终于生出一丝欢喜,他又开口,“闰土,你……”
闰土却不看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冬天沉静的海面,“我和他说好了,会活着…”
迅哥儿想起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守在闰土身前的猹,便知道闰土绝不会和他走了…
他不禁又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赌出自己的性命让周老太爷放了闰土,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当时没有那个想法,是没有那样的勇气与决心,若他有那份决绝,在最初的时候就不会留下一个烂摊子逃走。
迅哥儿带走了水生,水生眨着一双眼睛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来接伯伯呢?”
迅哥儿露出一个酸涩的笑容,心里头一片荒芜,“很快就来了…”
水生本还有些怕生,见了迅哥儿的侄子宏儿,两人立刻玩闹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去。得了一个好伙伴一起往北,两人心里一下子变得兴奋大于不舍,兴冲冲地缠着迅哥儿问东问西。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水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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