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人,院长、书记、主任、护理员,他们都听到了那个老人的话,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在说给他的妻子听,说给他植物人的妻子听。但他们都听着,他们不出声,是出不了声,他们被一种庄严的情感所慑服了,他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妻子也是个老人,他的妻子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像是缚在一张网里似的。但是,她仍然很美,那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圣洁。她的双眼紧闭,她干嘛不说话呢他不是在对她说话吗他说了那么久,那么多,难道他说的这一切她都不在乎吗他有些烦躁了,那个老人,他们已经看出了他的烦躁。
他说,你别这样,你别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听见了,我知道你听见了。你听见了就是不想开口。你躺在那里不动,你懒告诉你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你很累,你想睡。但是我不允许,我就是不允许。你以为你这么一闭眼就万事大吉了就什么都不管了你想得倒美。你休想。你的事还没完。你别想得那么便宜,你想甩手就走。你走了,谁来给我念书你想让我自己念让我把眼睛念瞎让我成一个瞎子你想这样想也不成。我不同意,我不批准我不批准你还得给我念。我们念的哪一本书是太平洋战争吧我们念到哪一段来着哦,对了,是塞班岛那一段。这一段你念得不错。你念得不错我就表扬你。以后我还要表扬。但你要不念可不行。我没有同意不念你就得往下念。听着,你听好了,我不同意。所以,你还得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烦躁,有些语无伦次。他肯定不适应这样说话。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对她,对他的妻子。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说过。但是她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他说的一切她都没有听进去。他突然把她的手甩开了,她的手在床单上无力地耷拉了一下。这个动作令门外的人大吃一惊。他们不知道他要于什么,他们的心一下子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们看见那个老人从床边猛地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在监护室里走动着,双手叉腰转着圈,然后他在病床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气呼呼地看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她,大声地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我说了这么多,我把话都说给你听了,你还要怎么样要我求你吗要我给你跪下吗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要这么想就错了大错特错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被车撞了一下吗车撞了就值得这样吗过去,战争年代,我们什么没有经历过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了。我们苦了,累了,饿了,冻了,委屈了,冤屈了,被大刀砍倒了,被枪炮炸倒了,我们怕过什么我们怕过吗我们什么也没怕过打倒了我们再爬起来我们仍然是英雄好汉可你只是被车撞了一下,居然就躺倒不动。你算什么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你算什么革命者要我说,你是想偷懒你是想逃避你是要做叛徒
门外有人在啜泣,是那个年轻、漂亮、多愁善感的、的女护理员。其他的人眼圈都红了,他们觉得他太过份了。那个老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太苛刻了,他太残酷了他站在那里,万分激动,愤怒至极地大声说,乌云,你做我的同志,你做我的老婆,你做了整整四十八年我原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今天就对你说了,你是我的好老婆好同志但是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有做够,你也没有做够,这一辈子,我们都欠着了,我们还得做下去你若是害怕了,你若是半道撒手去了,我就不依你我就视你为叛徒你要害怕你就走我不害怕,我不走我就这么抗着我就这么抗到最后我有什么害怕的你有什么害怕的我们有什么害怕的我们难道没有倒下过吗我们难道不是又站起来了吗就像它一样
他转过身,大步朝窗前走去,那个老人,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大步走到窗前,拽住窗帘的拉线,一下子把百叶窗打开了。窗外,人们的视线内,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它那庄严的固执的强大的升腾让所有的人都肃然起敬。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指着它对他的妻子说,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乌云它也跌落过,可它不是又升起来了吗
突然,他有些精疲力尽似的摇晃了一下,他朝床前走去,朝他妻子走去。他在他妻子的面前蹲了下来。他伸出双手重又握住他妻子的手,把它握在他的掌心里,摇晃着,摇晃着。他用一种轻轻的、充满深情的声音对她说,乌云,我要你活着我也要活着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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