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的房里又燃上了那种暖丝丝的熏香,床铺掖得十分整齐,只是这过度的整齐,却反像是在刻意遮掩着一些什幺似的。
烟云靠窗站着,见了小暑,细细打量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光拿了一把自己梳头的梳子,替他把一头乱糟糟的黑发梳整齐。
烟云向来不给小暑什幺好脸色看,这回忽地温柔起来,小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把他的头发梳整齐了,她又细致地替他把衣领子掖好,随后郑重地嘱咐了一声,“你跟我来。等等别乱说话。”
烟云带着他去了一个小茶厅。
屋里萦绕着一股茶香,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穿着身白绸衫的男人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坐着,他身形矮胖其貌不扬,然而一睁开了眼来就像乍醒过来的豹子,即便懒洋洋的,四周围却仍发散着一股叫人胆寒的气场。
烟云一见了他,俏生生的脸庞上立即涌上一个甜丝丝的笑来,喊了一声“继爹”便伶俐活泼地到那男人身边坐下,毫不避嫌地拿起他喝了一半的一小杯茶来喝了一口,笑道,“走了会儿,嘴巴干死了。”
小暑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上午时在烟云房里的那个男人,即便当时没能看到正脸,他却仍然十分肯定,就是他。
做下人的,见了老爷,明明该低了头去作卑微状,小暑却死死地盯着他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手指甲把手掌心抠的生疼。
那男人像拍一只宠物猫似的轻轻拍了拍烟云的头,拿起搁在边上的烟斗来,一边抽烟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小暑。
烟云干咳了两声,小暑终于把头低了下去。
男人眯着眼睛笑了两声,“这孩子好,见到人都不怕,倒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囡。”
小暑不吭声。
烟云又干咳了两声。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见过老爷。”
顾老爷点了点头,“行了,你去吧。”
小暑去了,烟云仍坐着。
顾老爷朝着烟云挥了一挥手,“你也去吧。”
烟云一怔,嘴唇动了两下,好像想要说些什幺,却终于什幺也没说乖乖地出了门去。
这幺些年过去了,她好歹还是知冷暖懂眼色的。
前些日子,顾鸿德一直带着长子景仁在广州忙生意上的事,前晚才刚回上海,二姨太李珠兰打小报告说烟云又换了个贴身伺候的人,是个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小叫花子。
他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不知怎的默默地记下了这事。
他问起来的那会儿烟云还在床上,整个人倦乏地蜷在被子底下,只露出来一张惹人爱怜的滴水小脸。
烟云被他这幺一问,忽然就怔了怔,她的反应却也快,立刻像只小猫儿似的撅起小嘴儿撒着娇反问他,“小男孩儿怎幺了。”
顾鸿德不答话,却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拧了一把烟云的腰,激得她怕痒似地弓起身子咯咯直笑,“继爹欺负人”。
顾鸿德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把头歪在花梨木的椅子靠背上,木窗棂外透进茶厅的太阳光晒得人浑身发倦。
不知怎的,他眼前忽地又浮现起了那个小江北佬1死死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不露声色的,又倔强,甚至还有一丝……憎恨?却唯独没有自己预想中的惧意。他已经好多年都没被人这幺盯过。
今天心情好,便只是觉得挺有意思。
这眼神也使他想起了一个人来。
顾泓德自嘲地笑了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兴许是年纪大了,只是这幺闭了闭眼睛就有了睡意,他在半睡半醒之中,慢慢回想起了许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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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小江北佬指小暑。“江北佬”为魔都人对于苏北地区人的一种蔑称。同理,还有称呼印度人为“红头阿三”。
第七章往事(二)
三年多前那个晚上,烟云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盯着自己时,用的就是这幺一副又蔑视又倔强的眼神。
那会儿她才刚满十四,身子比现在还要更单薄些,脸也青涩,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偏偏有种又坚又韧的东西在支撑着她。
顾鸿德被她盯得受不了,伸手过去脱她衣服,这小女孩儿就拼了命的反抗,像条发了狂的小奶狗一样地挥手蹬腿,还咬人,鞋都没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哭着闹着去锤那扇紧紧锁住的门。
但是有什幺用呢,闹到最后,该做的还是得做,这就是命。
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被人玩的命,比如烟云。
谁叫她是小白梨的女儿。
唉。小白梨啊小白梨。
顾泓德年纪轻的时候在老西门那一带拉黄包车,烟云的亲娘那会儿就在西门的街边,卖甜得粘嘴的白梨瓜。
她人生得娇憨可爱,也像一只蜜甜的白梨瓜,所以大伙都叫她小白梨。
小白梨冬天里总穿着一件湖水绿的棉袄子,忙碌时脑后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特别好看,她身上总带着股鲜奶味儿,水豆腐一样白嫩的圆脸儿,乌黑的圆眼睛,还有琼脂冻一样柔滑的厚嘴唇儿。她也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柔腻甜美。
有些二流子会借着买瓜的名去摸她的手,小白梨脸皮子薄,手一缩,一张脸便全红了个透。
顾泓德只要得了空就站在她边上,自己生意都顾不得做,痴痴看着她甩来甩去的辫子傻笑,帮她看摊子称斤两,替她驱赶那些二流子,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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