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着,电灯强光照得他脸色发白,挂在杏树杈上那条领带犹如一柄滴血的剑悬在他的头顶,颇有象征意味。这场面虽有几分滑稽,但让我心中颇为感动。这个粗暴乖戾的杨七,竟然知道勃兰特跪地赎罪,竟然良心发现向当年被自己打过的人道歉,让我无法不对他刮目相看。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关于勃兰特跪地的事,似乎曾听莫言朗诵过,又是一条来自《参考消息》的消息。
这帮昔日坏蛋的领头人伍元,急忙把杨七拉起来。杨七抱着桌子腿,死活不起,竟嚎啕起来:“我有罪啊我有罪,阎王爷让鬼卒用鞭子抽我……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伍元道:“老杨,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都忘了,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再说啦,那是社会逼的,你杨七不打我们,也会有李七刘七打我们,起来吧起来吧,我们也熬出了头,摘了帽,您也发了财。如果你良心不安呢,就把你赚的那些钱,捐出来修座庙吧。”
杨七哭着吼:“我不捐,我好不容易挣几个钱,凭什么要捐出来修庙?……我请你们打我,我当年揍过你几下,你就还我几下,不是我欠你们的账,是你们欠我的账……”
正当此一片纷乱之时——因为刚刚有一群年轻人涌进院子,看着杨七耍宝,跟着起哄——我看到洪泰岳一步三摇地从远处走过来。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浓烈的酒气。这是我逃亡多年之后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西门屯大队的昔日最高领导。他的头发全白了,但那些粗壮的发丝还是那样倔强地直立着。脸浮肿着,牙齿也掉了几颗,显出了几分蠢相。他跨入大门那一瞬间,院子里那些喧闹不休的人齐刷刷地闭着嘴,可见人们对这个统治西门屯多年的人物,还是心怀几分畏惧。但立刻便有年轻人调笑起来。
“嗨,老洪大爷,去给毛主席哭灵回来了?见到省委书记了吧?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
吴秋香急忙迎出来——那些昔日的坏蛋们也都条件反s_h_e 般地站起来,因动作匆忙,老田贵面前的碗筷都被拂到了地上——老书记啊,她热情而亲昵地喊叫着,挽住了洪泰岳的胳膊,这情景让我蓦然回想起当牛时在打谷场边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那个暗藏的阶级敌人的s_ao老婆勾引革命干部的情景。也让在座的年轻人回想起来革命样板戏里的地下共产党阿庆嫂接待杂牌军司令胡传魁的情景,因为他们怪腔怪调地模仿着那出戏里阿庆嫂的台词:胡司令,是哪阵风把您吹回来的?——洪泰岳显然不习惯吴秋香这过分的热情,他挣脱胳膊,因用力过猛,险些摔倒,秋香赶紧上前扶他,这次他没有挣脱,被扶到一张干净的桌子边坐下。因为是条凳,没有靠背,洪泰岳随时都有前倾与后跌的危险,有眼力见儿的互助急忙搬来一把椅子,安排他坐稳。他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侧着身,眼睛盯着树下的众人,目光迷蒙,暂时还没形成焦点。秋香习惯x_ing地用毛巾擦拭着洪泰岳面前的桌面,亲切地问:“老书记啊,您来点什么?”
“我来点什么……我来点什么……”他眨巴着沉重的眼皮,猛地一拍桌子,把那只坑坑洼洼的老革命水壶猛地往桌子上一蹾,怒冲冲地吼叫着,“你说我来点什么?!酒!再给我掺上二两枪药!”
“老书记啊,”秋香赔着笑脸,“我看您喝得也差不多了,酒,就不喝了,明天咱再接着喝,今天,我让互助给您熬一碗鲫鱼醒酒汤,您热热乎乎地喝下去,然后回家睡觉,您看好不好?”
“什么醒酒汤?你以为老子醉了吗?”他尽力地瞪着肿胀的眼皮——眼角夹着两团黄色的眼屎——不满地吼叫着,“老子没醉,老子即便是醉了骨头醉了r_ou_,心里也像这天上的明月,亮堂堂的,明镜一样,想骗我,哼,没门!酒,酒呢?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小业主,小商小贩,就像三九天的大葱,根枯皮干心不死,一旦气候合适,马上就发芽开花。你们不就是认钱吗?只认钱不认路线,老子有钱!酒来!”
秋香对互助使了一个眼色。互助端着一个白碗,匆匆出来,道:“老书记,您先喝点这个。”
洪泰岳喝了一口,咈地喷了,用袖子抹抹嘴,蹾着那铝皮水壶砰砰响,大声喊叫,有几分凄凉,有几分悲壮:“互助,想不到你也糊弄我……我要喝酒,你给我喝醋。我的心早就被醋泡起来了,啐出口的唾沫比醋都酸,你还让我喝醋,金龙呢?金龙那个兔崽子呢?你把他给我叫来,我要问问他,这西门屯,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好啊!”那些原本就想闹事取乐的年轻人,听到洪泰岳大骂金龙,不由得喝起彩来。他们说:“洪大爷,老板娘不给你酒喝,我们给你喝!”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将一瓶酒提过来,放到洪泰岳面前。“咄!”洪泰岳大吼一声,吓得那小伙子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样,猛地蹿到一边去。洪泰岳指着翠绿的啤酒瓶子,鄙视地说,“这也算是酒?呸,马尿!要喝还是喝——我要的酒呢?”他真正恼了,将那瓶啤酒横扫到桌下——砰然一响,四座皆惊——“我的钱是伪钞吗?常言道‘店大欺客’,没想到你们这小小的街头酒馆也欺负客人——”
“老书记啊,”秋香提着两个小黑坛忙不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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