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糖飞快用身体夹在门和门框之间,“大舅!”她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陈大从短袖袖口里露出的,那段截面圆润的胳膊。
陈大似乎是咧嘴笑了一下,却没持续太久,对陈秋糖喝道:“没良心的崽子!你还知道你姓陈!”
陈大放她进门,转身抹了抹脸。
陈大所住的正是政府安置拆迁村民的房子,一户一套,按人头分面积大小。陈大一人一户,还能分到80平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陈秋糖认出,大部分家具都是陈大从老家直接拉过来的,新房子里摆着一堆掉色的老旧家具,看着怪怪的。
陈秋糖问他为什么不回迁,他说大部分认识的老熟人都选择不回迁,他一个人住回去有什么意思呢?迁出来的年轻人们都在外面找了工作,老人们平时还能再小区里唠唠嗑,挺好。
如今,陈大已经没了哭丧队的生意,再无工作收入。
新农村建设后,包括山上不少人家的祖坟,都强令转移了,山上不准明火,山下偷着还行,被村干部捉住了要罚钱的,所以传统的哭丧仪式没人用了。大家都去殡仪馆,走个简易的形式,没人吹奏丧乐,连丧服都不穿了,更别说哭丧的——小一辈年轻人做了主,都觉得哭丧丢人。
于是,陈大将两室中的其中一室租了出去,几百的租金加上几百的失业低保,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多的生活费。
陈秋糖看着陈大用他那只仅存的手翻出家里的花生米和瓜子,摆在自己面前,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大嗑着瓜子问她:“还没对象?咋长了这么个大高个儿呢?哪个男的能乐意要你?”
“……”
“咋回来了?那姓叶的轰你?那丫头不是啥好人,看着就苦相,没人味儿。”
陈秋糖顶撞:“你再说她一句不好我现在就走。”
陈大把瓜子皮往地上一摔,“姓叶的不是东西!你走!”
陈秋糖骂了句娘,起身就走,防盗门咣当一声震天响,陈大呆滞在房子里一愣一愣的。
陈秋糖在镇上随便逛了逛,一个小时之后,拎着些肉和菜,还有新鲜的花生瓜子,又回去了。陈大差点不给她开门,开了门就用他那四根手指头的手拽着她的领子进屋。陈秋糖扔下两手的东西,一把拽开陈大的手。她现在居高临下,陈大的个头抽了,又有些驼背,已经远远不是她的敌手。
“你再说她一句不好,我还走。我再走,就不回来了 。”见陈大张嘴准备喷粪,陈秋糖冷着目光寒声说,“不信你试试。”
陈大骂骂咧咧地甩开她的手,但终究是没带着叶从心的名字。
陈秋糖给陈大做了顿饭。刚好租房的小伙子在上班,两人对坐而吃,陈大留下的是右手,吃饭还不是很麻烦。陈秋糖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说,“我来出个差,刚巧到沧头了,顺便看看你。”
“出差?”陈大皱眉,“你工作啦?没考上大学?”
“听说我高考的时候你去找我了。”
陈大低头吃饭不说话。
“我高中是在北京四中上的,不是那个学校了。”
“四中?啥学校?咱这儿的差生一般都能从初中直升,你连直升都不够格儿?”
“……四中啊。这个学校的重点班每个班不到四十个学生,大概有二十个考上清华北大的。”陈秋糖忍着笑。
陈大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你……”
“我没有。我上的传媒大学。”
“哦……”陈大很是沮丧,他不知道传媒大学是个啥。
“新闻联播的主持人一般都是从那个学校毕业的。”
陈大的眼珠子又要掉出来了,这回,陈秋糖实在忍不住了,笑了出来。
陈秋糖后来终于问到了陈大的胳膊。他得的是血管炎,喝酒无度所致,尤其是最开始第一次截掉第一根手指头之后,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酒瘾,之后便只能愈演愈烈。这种病会从肢端开始一点点腐烂坏死,只能截肢。但如果两条胳膊都截掉了,之后坏死之势就会停止吗?理论上讲,应该是会停止的吧,只要不自己作死。
陈秋糖不敢想得太可怕。但是陈大保存下来的右手,小臂上也已经出现了红斑似的疮,这条胳膊如果也保不住,那么陈大该如何生活?
陈大说死也不截肢了,如果变成了废人还不如跳楼死了算了。陈秋糖也不管他的抗议,反正她现在对于陈大已经是完全的体能压制状态,将他押到楼下,骑电动车带他去了市里的医院。
“你搂……你坐稳了。”陈秋糖在风中大喊,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带过叶从心了。
想起叶从心,不知道她若得知了自己对陈大去医院,会不会不开心。如果陈大真成了废人,她该怎么办呢?真的放任自己的舅舅跳楼自杀么?做不到的吧。仅仅带他去医院,叶从心肯定就已经不开心了,再管其他的……
怕不是要吐血而亡。
她后悔自己良心发现回来看他了。
……
医生说,陈大必须截肢,不然总是个死。陈秋糖弱弱地问了一下需要的医药费,比想象中的低。叶从心一年给她一万多生活费,这些钱她一年也花不完。多接点工作攒一攒,还是可以的。
陈大在一边威胁她,说如果她要管自己的胳膊,他就提前自杀。陈秋糖呵呵笑着说:“死了好,死了你那套房子就归我,我把它卖了去。”
陈大指着她骂:“你干啥!卖了钱给那姓叶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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