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细节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快活,快活得连连痴笑,快活得梦呓个不停。而后,梦遗的快感又犹如一针强心剂,使尔朱荣倏尔梦醒。他有些吃惊,自己怎会如此鬼迷心窍?尔朱荣侧身,来不及多思索,只见有一人柱剑长跪于床头,冷冷注目着他。那人是元天穆。
“阿干?”带着一丝惊恐,尔朱荣讪讪而笑,下意识用被衾遮盖住下身,“你、你怎么在这?”见元天穆不应,尔朱荣只得又傻笑道,“好兄弟,能先出去一下么?”
“不。”元天穆却目露凛然寒光,一字一顿得说道,“我为什么在这,你清楚得很。”
“我……”满面疑云的尔朱荣蹙眉低眼,左顾右看,仔细似是在思索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问道,“我、我不知道啊……难道是……”
“蠢货!!!”尔朱荣还未把话说完,元天穆遂已怫然变色。他怒吼着起身虎扑而去,手掌压住尔朱荣的肩膀,将他整个压于身下。这一切太过突然,尔朱荣脸上甚至还携着那副呆滞疑容。
“你为什么杀那两千宗室大臣?!”元天穆怒目俯视着尔朱荣,进而叱咤逼问道,“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图谋不轨、私铸金像?!”
尔朱荣怎也不曾料想,素日里温和待人的义兄,如今竟恃着一张如此喑呜暴怒的脸孔。而他睚眦双眸所泛起的腾腾火光,好似一支满弦待发的火矢——冷不防就会刺穿他的脑袋,殆烧他的魂魄。
“铸金像?”尔朱荣闪烁其词道,“那是因为阿干是天子宗室,我不想让你为难啊。”
“我为难个屁啊!”一抬手便是一巴掌呼来,尔朱荣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冒金星,嗡嗡耳鸣不绝于耳。“你这个蠢货!”继而,元天穆的声音又盖过了耳鸣,盘旋回绕在耳旁,“你怎么能如此执迷不悟?!”
“什么叫执迷不悟?!”尔朱荣亦忍不住勃然而起,攘臂嗔目,一个翻身,便用蛮力将元天穆逼在墙上,“阿干,难道我做错了吗?!如今天下丧乱,肃宗暴崩,岂不是由朝臣贪虐无道,不能匡弼所致?!”只见尔朱荣的左脸涨红着五指印,口里却仍振振有词、咄咄逼人的说道,“况且那些宗室百官皆是骄奢淫逸之辈,又目中无人,我若不加之芟翦,何以驾驭朝廷?!”
“一派胡言!!”又一个巴掌呼去,元天穆的神色越发愤怒,他疾声怒斥尔朱荣道,“我等原先是拨乱反正、肃清帝侧的义士,而如今你不分忠佞便无故歼夷,天下苍生皆对你大失所望,试问我们与那荒淫失道,嬖幸弄权的胡太后又有何异?!”元天穆推开尔朱荣,眼睁睁看着他软瘫于榻上,却依然毫不留情的骂道,“如今莫说是宗室百官,天下苍生又有哪个服你?难不成你要将这天下人统统杀掉吗?”
尔朱荣缄默不言,只俯首捂脸,似是在细细思考,又不似。不久,他便起身盘坐在榻上,却始终埋着脑袋,只依稀可见他的眉头交缠,目光呆滞。
四月十三,夏夜,萧杀之气已然尽褪,唯有月光轻盈祥和,轻风妩媚醉人。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良久,尔朱荣终于有所动静。举眸望向元天穆,只见他神色恍惚,言语虚弱,“我、我竟错成这样……阿干……我……”
“陛下呢?”望着尔朱荣愁眉不展,元天穆只觉阵阵揪心,“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没、没有……吧。”
“那就好。”元天穆深叹了口气,“我去见陛下。”随即转身下榻离去,不曾回首。
百余里外,北邙累累,惟闻松涛,簌簌声声。
穿越军营,元天穆来到了元子攸所身处的营帐,掀开帐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元子攸的那副潦倒身躯以及颓唐面色。只见元子攸斜倚在榻上,冠冕歪斜,珠旒断裂,眸色黯然,神情绝望。他的皂衣凌乱不堪,绛裳污浊泥淖,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他垂下的左手,则正反复拨弄着地上舄履——那舄履皱缩又沾着泥痕,似是因被人踩踏而导致。
“陛下……”元天穆唤了一声,他的声音轻微收敛,仿佛自语。见元子攸不应,他便蹑步上前,下跪一拜,“天穆拜见陛下。”言语之间,亦是小心翼翼。
忽一阵轻风窜入,带走几束烛火,帐内也随之越发昏暗。
望着久伏不起的元天穆,元子攸凝滞的脸上忽而掠过一丝复杂的笑容。
“谁是陛下?尔朱荣吗?”
元天穆抬头,只见元子攸那冰冷澈寒的面容,竟潸然滑下泪液。
“你是来送我见阿爷的吗?”元子攸的手指随着声线一同颤抖,取□上系着的马鞭,元子攸望向元天穆,嘴角挤出一丝凉笑,“那么,就用它送我走吧。”
在元天穆的眼里,元子攸正如同一座曝晒于烈日下的冰山,垂下一滴,落成一线,皆是他的消亡。
“陛下!”即见此景,元天穆亦泪流满面,长跪于榻前久久不起,“陛下……”终究无语凝噎。
尔朱荣在杀掉元劭、元子正之后,遂派亲信奚毅将孝庄帝元子攸迁到了河桥大营,置于他的账下。孝庄帝忧愤无计,只得使奚毅谕旨于尔朱荣,曰:“帝王迭兴,盛衰无常。……若天命有归,将军宜时正尊号;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当更择亲贤而辅之。”获晓口谕之后,高欢力挺尔朱荣称帝,左右多从之,而贺拔岳则力排众议,极力反对之。尔朱荣犹豫不决,便自铸金像以作占卜,四次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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