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见这么多的罪行之后,我在心情上很难接受作恶者的善心。”
“我能否记录您的原话?”
他的脸色猝然起变,随即才发现眼前的囚徒无缘去出版些什么。
“您现在明白了,带着敌意的谈话无法正确地交换见解。”我欣赏着他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挪动的样子,“您从前遇到的政界要人大概不在乎这一点,他们乐于宣传,而您乐于冷眼旁观。您太习惯在这种彼此不沟通的情况下寻找异见和敌对的原因了。”
他沉默了片刻,笑着说情报侦讯真的比心理访谈要厉害。
使之厉害的是我们在这一领域的履历长短,我这样说道。他用一副圆边眼镜强调自己犹太裔知识分子的身份,却匮乏于这个民族常见的狡黠,“怎么,您真的是一名情报人员?”
令我意外的是他承认了。
难怪我拿侦讯术和心理访谈术作比较时他会不自在。
他大概是出于对知识的渴求而加入这一行的。他来找我,不单是受那个更为学究气的戈登逊所托,还肩负美军派给他的任务。但是急于表达自我观点使他成为不了优秀的情报员,他的稚嫩也使他更像个出卖情报者。
“您的确更适合当一名左翼学者,用学识来资佐您先验的政治主张。而情报员是生存在没有立场的灰色地带的,唯此才能搜集更多的信息,这一点不巧是您的软肋。”
余下的时间里气氛变得低沉而萎靡,我们像东线战壕里煲烟的士兵一样颓然,零零碎碎地各诉衷肠。他自陈是在纽约出生,直到战争末期才跟随美军到了德国,除了语言之外,与这个国家没有任何联系。我回报以简单的履历说明。
总算像是一场对等的交谈。
“我最初以为懂德语会让我比同僚们更能胜任情报搜集工作,但是经过这一年半的实际行动,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个国家所知甚少,而且时时感到无法融入其中。”
感伤的知识分子是很难对付的。我告诉他情报工作和性格、价值观直接相关,它不关心工作者的灵魂,但是否接受这项工作却涉及灵魂深处。
“也许您是对的。我的确应该尽早回到美国,继续我本来的学术。我在这里每一天都在思念故乡。”他继续说道,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挺奇怪的吧?一个犹太人对新大陆有思乡之情。”
比向往《塔木德》上的抽象故乡要容易理解得多。
他随即涌起更多的情绪。
“我的良心不安。我在采访他们……你们时,没有声明采访记录会成为研究资料。这是否也是一种不诚实。”
这是一种欺骗。
那些政界的公众人物必然不介意自己的言行被后人褒贬,但是在一对一的交谈时未申明来意,这仍然是欺骗。我看着他不发一言,直到他露出忏悔的神情。
“但您还是要写您的书。记住欺骗与品行无关,它只是懦夫的座右铭。”
这是今年8月间的事了。又过了一个月,吉尔伯特寄给我一封信。
加兰中校,
也许您已经通过别的途径知道,纽伦堡审判接近尾声,接下来我会回到美国,投入学术研究当中。
接受您的批评。我是在彼此并未沟通的情况下,以我个人的左翼立场去审视纳粹政要的。但如果仅从学术角度考察这个令几千万人卷入灾难的政体,未免有失责任。它不单涉及抽象概念的博弈,极权已经造成一代人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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