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者,受命于天,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令尊当年会追随睿王,是为李家子孙谋个前程,凡读书求仕者,说不指望加官进爵,多半胡言。”胡然举袖掩唇喝了口茶。
当日被胡然带出宫去见霍连云,李蒙没太注意胡然,以为就是个莽夫,没想到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全然是大秦官场作风。
“胡大哥在朝中居于何位?”
似不料李蒙会忽然问这个,胡然愣了愣,旋即笑道:“一介白丁,侯爷于在下家小有恩,报恩而已。”
李蒙沉吟片刻,想了想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我是罪臣之后,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到时候把履历纸一交,自然而然会因我李家旧事刷我下来,何苦来哉。况且,我就不读书,也没什么才干,做官一窍不通,也没心思念书。听胡兄言谈,也是读书人,书这一道,一日放下了,再要捡起来就难。李家基业不在了,我一心跟着师父,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实在没什么野心,也自认没那个头脑。今日只当是为弟弟好,这些话我听过就算了,胡兄不必再说给我师父,他更不会想要入朝为官。”
赵洛懿的娘为先帝卖掉了一条命,不找赵家麻烦已是看在血缘上。再则这么多年赵洛懿孤苦伶仃,赵家怎么没半个人来管过,现在居大祭司之位便有人来问了。
李蒙一哂,“还好是当着我说,不然师父动起手来,我可拦不住。”
“十方楼人心离散,已经不成气候,饕餮带走了楼里机要文书。等你师父再回十方楼,能得到的只是个空壳子。身为男儿,不为家国效力,只求一己安身,与倚楼卖笑的女支女比,何如?”
胡然的话已说得相当难听,但神情绵绵,并无谴责之意。
李蒙生不起气来,知道胡然是当他小,试图晓以大义。
门外依然是阒寂夜晚,赵洛懿还不回来,李蒙转回脸,告罪起身,嘿咻嘿咻搬来了沙盘。
胡然面露诧色,将矮案上茶具收到一边。
“这、这是做什么?”胡然被李蒙那架势骇了一跳。
李蒙笑开始摆盘,“如今天下,我大秦北临北海,与东夷毗海,西北与北狄接壤,在少阳关设防,南有南湄,西南西戎先不管。”李蒙随手将西戎抹平,心说,想玩把大的,反正也睡不着,现成有人送上门来唠嗑,何乐不为。
“北狄自暮云公主掌政后,算是和了亲的,北狄人不南下,建立在王夫没有失宠的情形下。”
胡然摸着鼻子尴尬地笑了笑,“扯远了。”
“不远。”李蒙正色道,“要是北狄内乱,天子会坐视?咱们一样会派兵,相应的,北狄也一样。我爹在瑞州守了十数年,曾说自己有生之年,必会再经一场战乱。”
“令尊是为这个,才想到要内调?”胡然问。
“人上了年纪,雄心壮志自然消退,何况子又生孙,子子孙孙,要图安稳,我爹自是认为回京做个文官是最好。”李蒙往沙盘上插旗子,不以为然道,“不过命数难料,我们讲人定胜天,却不讲命途多舛,有时候算计来算计去,不过在老天手里翻了半天,也没翻出去。像我爹,算得好好的,谁知道靠山倒了,真正关键的抉择,太半是在赌运气。”
“你小小年纪……”胡然不禁觉得好笑,边摇头。
李蒙也笑了,道:“听我爹说得多了,不过也有两三年不曾提过这些,跟着师父混口饭吃。我家破了,这条命得来不易。”
胡然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神情十分复杂。
“人的成长有时候只是一弹指间。”李蒙摇了摇头,把多的旗子扔到一边木匣中,“你是肃临阁的人吗?”
忽然被问了这么一句,胡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又摇头笑道:“你在诈我吗?”
“不是,问问。”李蒙认真看了一眼胡然,“那开始了。”
胡然看李蒙煞有介事的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笑,憋得很辛苦。
“我们来南湄之前,交了一幅百兵谱上去。百兵谱你听过吗?”李蒙问。
“略有耳闻,交给了陈将军。”
“是,陈硕,之前我们以为他是肃临阁阁主,不过二师叔说不是。姑且信他,这不重要。不过我相信,肃临阁聪明人那么多,很快会被看出,我们交出去的,不是真的百兵谱。”李蒙一副假装不留神的样子瞟胡然,胡然看上去没有怀疑也没有意外,这么机要的事儿他都知道,在肃临阁地位不会低。
“那幅缂绸是我师父的,他一直带在身上,其实是南湄地形图,很详细。但凡有心,不出两年,能拿出个南下的策略。南湄不容易打下来,是因为地形复杂,稍不留神,不等遇上南湄士兵,咱们的人马就得折在山上、河里、瀑布、深谷,都有可能。他们大概不是受蛇神保佑,是受山神保佑。”
胡然道:“朝廷不一定会对南用兵,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发兵,其下攻城。自己打过来,是下策。”
李蒙手一摊,撇了撇嘴,“所以我觉得这仗根本不用打,南湄不应该是我们的敌国。但打不打,得看天子的意思。”他看了胡然一眼,“天子的意思,二师叔比我们谁都明白,可他不肯说,谁也拿他没办法。”
“侯爷的处境也不容易。”
“谁都不容易,上位者尚且有说话的权力,最不容易是老百姓,打起来的时候,成千上万地死,谁管他们容易不容易?”李蒙道。
这次胡然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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