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不敢说话了,沈培楠意识到自己破坏了两人之间难得的和平,叹气道:“玉乔是日本人,留不得,但党国内部的监视是惯例,既然知道了谁是探子,养着他们的用处远比除掉来得大。”他瞥了一眼莫青荷,“只要你别再捅娄子。”
莫青荷不好意思的笑了,他见沈培楠很有谈话的兴致,便鼓起勇气问道:“所以你与汪精卫观点不同,你是支持打仗的对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连伤痛都顾不得了,两只手撑在躺椅边缘,往前倾着身子。经过一趟打斗,他的样子其实非常狼狈,但眼睛里的期待让沈培楠觉得青荷此时纯真而可爱,像个对着先生频频发问的学生。
沈培楠包扎完伤口,捉着莫青荷的脚踝将两脚并在一起,轻轻拍了拍小腿肚,说了句别踩在地上,把他的两条腿搬到躺椅上平放着,吸了口烟道:“没有人支持战争,但保卫国家是军人的职责,只要时机成熟,我自然要到前线去。”
莫青荷满意了,他想,沈培楠并不是个坏人,这次他有理由说服师兄了,随即又想到了老烟所说策反沈培楠的目标,心里陡然生出了新的希望。
见莫青荷发呆,沈培楠说了声走吧,再晚了那老货要怀疑了。
莫青荷跳下躺椅,脱口而出:“可是报纸说政府是不主张抗日的,到时候他们要把中国卖给日本人,当汉奸和亡国奴,你怎么办呢?”
他读书不多,对于信仰,他早就可以出师,但对于政治,他还是初级到不能再初级的学徒,他时局的见解几乎全部来自莫柳初非黑即白的观念,他认为现在的政府,无论汪派还是蒋派都是“坏人”,同志们才是“好人”,莫青荷觉得沈培楠不坏,与坏人混在一起太可惜了。
沈培楠见识过莫青荷的正义,此刻又领教了他的无知,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懂就不要乱说,党内确实有人趁机发国难财,但没人真心想当叛徒。”
莫青荷追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打呢?满大街都是传单,天天宣扬又跟日本人签订了什么协议,现在不仅政府迁到了南京,连整个华北都要丢了!”
沈培楠说了许多话,感到厌倦了,冷下脸道:“好好唱曲儿卖你的屁股,不要学着那帮学生胡说八道。”
他转身要走,莫青荷却因为听到新鲜的知识,连被辱骂都顾不得了,他追上去晃着沈培楠的手央求:“你告诉我吧,我没读过书,这些都不懂的,你是师长,你讲一讲,我唱《玉堂春》给你听。”
他巴巴儿的等着,见沈培楠不为所动,又加了砝码:“我知道北平所有好吃的好玩的,保管你花再多钱都找不着,我还认识好多唱花旦的孩子,又活泼又俏皮,有的是人指名要捧他们,都没有门道。”
沈培楠看着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孩子,简直哭笑不得,他是最典型的浮生难得半日闲,不打仗时恨不得一个人在家歇着,连当初抢莫青荷也是当个幌子,谁料青荷脾气倔强,惹来一堆麻烦,若不是看在他挨了一枪的份上,他早把莫青荷扔出去了。
他不想耽误时间给自己添麻烦,然而那穿着睡衣,肩膀削薄的小雀儿正襟危坐的等着听学问,密匝匝的睫毛围绕着一双清水眼,沈培楠嗅到了糖衣炮弹的味道,敌人太强大了,他忽然有点把持不住。
沈培楠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莫青荷盘腿坐在躺椅上,遂了心愿,他第一次从一个真正的国民党人口中听到完全不同的政治见解,他知道了从前的同盟会,广州起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轰轰烈烈的北伐换来国家统一。
这些人的故事与信仰离他太远了,那时他一天到晚食不果腹,被卖到戏园子里走圆场和背戏词,他从不知晓在遥远的南国,许多富家的锦衣少年放弃祖业,变卖祖宅,抛下家中千娇百媚的旗袍女子,为了新生的民国奋斗终生;也不知道在叫做欧美和南洋的地方,无数义士将大量外币、金条银元运回国内,只为了一句平等与自由。
他们中的许多都是资本家,是专门剥削贫苦人民的蛀虫,但莫青荷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和师兄口中的不一样呢?
“校长现在不打,是笃信攘外必先安内,在共匪没彻底清剿前贸然宣战,渔翁得利的就是流窜到西北那帮泥腿子,我们不能打完日本人,一回头整个民国改了番号。”沈培楠弹了弹烟灰,“至于你说的汉奸汪精卫,他确实认为中国外无欧美援助,内无军需粮食供给,毫无胜算,正面迎战只会导致百姓受难,所以在想用和平谈判买一个平安。”
“日本那边派川岛芳子来南京商议大东亚共荣,提出只要党国扶持满洲,清剿共党,他们必在两年内撤出中国,兆铭等人很为之动摇。”
莫青荷颇为不忿的嘀咕了句懦夫,沈培楠没有反驳他,淡淡道:“十年前他视专制腐败为大敌,曾经因刺杀清廷载沣入狱,在狱中写下‘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莫青荷睁大了眼睛,实在不能把故事中的热血男儿与现在受人唾骂的“媚日外交家”联系在一起,即使他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你赞同他吗?”莫青荷歪着脑袋问沈培楠。
“谬论。”沈培楠很干脆,“倭奴浪人,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是狼么?所谓的大东亚共荣,说白了不过是殖民的借口罢了。”
“戏里红脸的是忠臣,白脸的是奸佞,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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