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了,我又不想告诉他。
反正他迟早都会知道的,为何不能晚一点呢?
只要他不死,我们这般两人呆着,不也挺好的吗?
假以时日,大少爷必定会发现其中蹊跷。他这般聪慧谨慎的人,这次不过是被天花绝症的可怖暂时唬住了。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发现端倪了。他在病中仍然将我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这下好了,我该如何跟他解释?怎么解释都没用——
我本来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的。
我正想着,大少爷却提步径直朝我走来。我望着他越走越近,一直走到了我跟前,然后就站住了。
我原来砰砰剧烈跳动的胸口在这瞬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所有的情绪,慌张,窘迫,惊惶在这一刻都消散无踪了,心绪平静得不像话。
大少爷低下头来,动作很慢,他的唇就贴在我耳边,呼吸可闻。他说:“阿柴,你想我死?”
怎么可能?
我摇摇头,低声回复他说:“大少爷,你不会死。”你得的又不是天花,死不了。
他似乎已经将满腹的怒气收了起来,声音也放轻柔了,“那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手指若有似无地抚摸我的后颈,惊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扯开嘴勉强一笑,说:“大少爷,其实,我正打算告诉你的。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连个屁都憋不出来。
大少爷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将我的话接了下去,说:“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我点点头。大少爷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继续说道:“所以你考虑了足足三天?”
我又点点头,尴尬一笑。
大少爷瞥了我一眼,满满的深意。他自然是不相信的。这样的说辞,连我自己都不信。
不信归不信,可他却不再拆穿我,而是走回茶桌,缓缓坐了下来。
这场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不像大少爷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一口气凝住,不敢松下来,又听得大少爷说:“阿柴,你过来给我斟杯茶吧。”
饶是我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大少爷在搞什么名堂,只得听从吩咐,乖乖过去给他倒了杯热茶。
大少爷端起茶杯,吹了吹,又轻轻抿了一口,随后就将茶杯放下。他的手指轻轻叩在茶桌上,发出一下又一下的低响,“阿柴,这件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们来谈个交易吧——”
我一愣,定定地看向大少爷。
他脸色恢复如常,既无愠色,又无伤感,只有如死水般的平静,让人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我心一沉,知道自己搞砸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虽然只是羸弱的一星半点,如今却被我自己亲手毁掉了,全都荡然无存了。
自作还自受。
饶是平常听人说什么五味杂陈,今日总算是自己体会了一番。我心中苦笑,脸上不动声色,说:“大少爷请说。”
“我给你自由如何?”大少爷面容清肃,眼神幽深不见底,看着我时不带半点感情。
“自由?”我心神微震。
“对。免去你奴籍。”大少爷点点头,说:“我掌权江家之日,便是你重得自由之时。”
我知道了,他终究是个商人,此刻是在跟我谈交易。
如此也好,终究是一条更为合适的路。
“大少爷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我不再犹豫,哗的一下双膝跪地,向大少爷行了个跪拜礼,沉声道:“还望大少爷信守诺言。”
大少爷端坐在椅上,正色道:“阿柴,你起来。”
“是。”我应声而起。
大少爷凝眸,继续说道:“我此等病躯,诸事不便。如今这偌大的江府,能倚仗的只有你了。我身上出的这些红疹,原以为是被个得了天花的婢女传染的,她患病的期间一直在伺候我。大夫来诊断时,也说我得了天花病。这发热、出红疹的症状确实跟天花病无异,连我都信了。松娘是我派出去的,让她去罗家报信。可这些日子音讯全无,恐怕已遭毒手。阿柴,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气氛有点凝重。
大少爷现在缠绵病榻,面容憔悴,可身上却挟着一股凌厉强硬的气势,与平时那副纨绔模样一比,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咽了咽口水,拱手长揖,低声道:“请大少爷吩咐。”
大少爷紧紧地盯着我双眸,认真下命令:“去完成松娘没完成的任务。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大少爷语气坚毅,说:“别搞砸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这次,我不敢再搞砸了。
*
我先是去的罗府,凭着大少爷的信物,找到了罗家大舅。
和大少爷料想的一样,松娘并没有来到罗府通风报信。罗家也不知道大少爷得病被隔离一事,听我一说,当场惊住了。
罗家舅舅一直沉着一张俊脸。
我悄悄打量着,觉得他那神情和大少爷倒是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罗家舅舅的脸更加沧桑老练罢了。
我突然有点担心。
也不知道大少爷若干年后会不会长成罗家舅舅这副眉头深锁的模样。这样一张脸,虽说看着稳重,未免过于寡欢。
罗家本不该管江府的家事,这是本分。只不过当罗家女儿遗留世上唯一的血脉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时,罗家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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