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又肯行出洞府,下到半山访故地,云林山色中再赏一赏,不知不觉又一日。
过得几天,算算产期将抵,龚忻想趁着孩子未落生,还把各处结界巡一遍。做山主是水到渠成的殊荣,虽非刻意求之,亦因天性懒散少有规矩约束,不过每年入冬前他总要警惕着些,免叫凡人甚或他域的妖魔鬼怪把结界踏破了,打扰此间安宁还当小事,莫伤了大洞小窠里好眠的性命才是要紧。
大早上出去的,讲好至多日落前便回,洞里头大小事务都给小妖交代过了,又有虎子如常黏在身边,龚忻去得麻利,卢蝎虎留在家中半日亦是安适闲在,与平时并无两样。午睡后跟儿子一道用过点心,惯例去给水缸一样大的二蛋的孵化室里换换暖炉里的炭,拉整并无褶皱的轻羽软褥,顺便同他说说话。
也不管还在蛋壳里酣眠的二蛋是否继承了父亲的读心的术能,卢蝎虎全当他听见了,不厌其烦地在心里头与他说天气说四季,说日复一复琐碎却珍贵的生活,特别知足。
不意腹上一紧,丝丝作痛,很快即平复,他便抚着肚子轻笑,想这是三丫头同二哥哥打招呼呢!催他快些破壳,莫还落在了妹妹后头,忒是磨蹭。身旁的虎子仿佛知晓他心思一般,也趴在蛋壁上凶神恶煞地嚷嚷:“出来,打架,不乖,吃了你!”
小子别的没学会,唯有这句自蛇爹那儿模仿来的口头禅说得最顺溜,动不动要“吃了你”。卢蝎虎哭笑不得,将他抱下来,边往外走边教导:“那个是弟弟,他小,虎子要当好哥哥,照顾弟弟,不咬人,好不好?”
耀武扬威的时候每个字都吐得清楚,给立规矩教做人,虎子便只会咿咿吖吖地笑,不点头不摇头,也不知他是懂了没懂,应还不应。架不住小子光头肉蛋脸,又白又圆,更会狗儿似的摇晃自己的小蛇尾巴给亲爹卖乖,号称软硬不吃很有原则的龚忻每每挨了咬后背人都要打滚乱叫儿子好可爱,更遑论心从不硬、脾气软得一塌糊涂、喜欢起来毫无原则的卢蝎虎了。于是爷俩仍旧嘻嘻哈哈返回主室。
未得坐定,忽闻窸窸窣窣的声响。住的时日久长,卢蝎虎晓得那是低阶小精灵间的交谈声。四面环顾,陡见石壁狭缝纷纷有细密的阴影正向内蠕动。细辨来,赫然是各类虫蚁在奔逃。不及问,急急的脚步声自外头冲进来,未得人形的鼬鼠四足落地来与卢蝎虎传信,尖细的叽语中只劝他快跑。
卢蝎虎认得,这小兽日间是随龚忻一道去了林子里的。如今他在此处,龚忻却在哪里?为何还要他跑?往哪儿跑?跑多久?
思绪绕过几匝,越想越心慌,不顾身子沉重蹒跚着往洞外去寻。任鼬鼠和陆续赶来的小妖们百般阻拦都无用。他们中好多不会人言,身形亦不似龚忻那般高大,更不敢对着二主子使蛮动粗,一群大不过猫儿狗儿的小妖居然一个拽一个拖在卢蝎虎裤腿上,企图以此来牵绊他向前的脚步。遥遥看去,宛如死骸曳地,自主室一路铺垫而出,蔚为壮观。
虎子不说搀扶着行动不便的亲爹,还在边上起哄,不时扒拉这个花精那个猴孩儿的,乐见掉了队的小妖拼命赶上来继续往那条沉重的“脚链”上挂。
饶是如此,仍没能牵住卢蝎虎寻求的脚步。他捧着坠涨的肚腹扶着山壁一点一点挪到洞门外,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未抬头先闻金声,天地间杀伐正盛。
一眼惊骇,半天上以寡击众,是龚忻持矛悍勇,独战诸敌。
那些人不是人,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翼手禽足,玄色的铁链罗织成一张天网,罩向包围圈中的龚忻。
“呀啊——”
扯动人心的悲鸣刺进了龚忻的耳鼓,唯有他听见了,是卢蝎虎在怕在哭,在不顾一切向他奔来。
一道锐光直坠地面,震起冲天的气浪,叫闲杂宵小统统飞散。那光收拢成团,未肯熄灭,恒久而激烈地在地上闪亮着,光团里立住一个龙鳞覆面出玄甲的龚忻。
瘫靠在他怀中的卢蝎虎听见他切齿的恨意,说:“为断情,我退居深山;为断情,我辟谷精修;为断情,我舍弃女身;为断情,我在这地上独活四百年!而你们这些天下地下编撰凡人命书的仙官鬼差,不容我们人妖之缘,却一世世把他推到我面前来。总以为我不往便是休了,想不到他宁肯舍弃一窍也要来见我,而你们,就是你们,仍旧依他。四百年里,你们几曾怜悯过他?你们几曾有过慈悲?罢罢罢,四百年前我想做人,人不依;四百年后换他为妖,你们又不许,那本座便立地成魔!我要四海之内皆以我为恶,怕我恨我又奈何不得我,我要地狱红莲火在地上彻夜地烧,积雪化洪流,山摧路断,推人间入修罗。我为祸,天命奈我何?凭谁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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