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以丹书铁券招一人,又不见‘朝为仇虏,夕为上将’美谈,反肆行诛戮。既如此不放心江南,何不枭夷元恶。”
赵匡胤松了口气。按此意,李煜必不闻江州之屠戮。若只是卢绛,他还有足够理由。反是李煜这不顾后果的真率任性更令人担心:“你该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别轻用性命冒险。”
这似二人比剑,一人以为剑锋足够锋利,孤注一掷,奋力一击;对手只轻轻一避,再返还一道柔情。
循环往复,李煜看这比试只变为落败者的狼狈。他的对手端然挺立,对杀降臣丝毫无愧,不以为然。
比试本非势均力敌。对手早已击破他,轻易,完全,彻底 。
论落败者狼狈,李煜想自己究竟懂多少。 较之在敌国皇宫内,群臣注目下,为胜利者行酒洗爵,闻乐起舞,甚至吹笛行乐(注1),他连一首颂诗都未写过。
句句指责,本就不是为报复,要将自身所受之痛全数奉还。尽管对方之不以为然已在他心间点起浓烈攻击意;也不仅仅为追问一个理由,诛杀的理由,隐瞒的理由。
暴鳃之鱼,岂念杯酌之水。
他起身,眉目如点,举动风华: “你想要的颂诗,我给你。别再来了。”
陈后主曾为隋文帝献诗:日月光天德,山川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 稍改一改,在此处念出,再无人知晓。也不会被载于青史,为后人笑谈。
他要斩断两人间联系,此念如此强烈,强到他愿意铤而走险,放弃一直以来誓要保全之物。
“不行。” 回应毫无犹豫,斩钉截铁。
赵匡胤极高明,他操控全局,不会轻易走入李煜安排:“你最恨此事,别只为激怒我就强迫自己。”
反问: “你想过那人出于何意?”
刻意对李煜隐瞒江州,必是江南旧人。却为何告知卢绛死讯?难道以为这对李煜只如加了根羽毛?
“不提卢绛,你都能用任何方法折磨自己。他这一举,受害的是你还是我?”
只有江南旧人,才会为江南一切撕扯疼痛。
“你总是如此?——弄清他人意图,再应对自如?” 对手既刀枪不入,觉其面目可憎,除此再无能为力。
“我不在乎他是何意图。我猜他只告诉你我下旨杀卢绛,却不言任何缘由。” 将手中书放回案上, “卢绛保守江南,劳我甲兵,虽非大宋功臣;但怀旧主,送故情深,何不能为我诚臣?他归朝那日,我已授他官职,后赞善龚頴诉冤于我,言卢绛过歙州时杀其叔父刺史龚慎仪。你还认定我恣意滥杀?(注2)”
论忠不背国,勇不逃死,卢绛不输皇甫晖与李元清。金陵沦陷后尚转战多地。擅杀龚慎仪,也是妄图扶起那崩塌故国。
但赵匡胤不肯宽宥。曹彬曾欲求情,言卢绛才略可用。 江南一地,文臣才情横溢 ,对大宋却略多余;武将中,也无人有千里之才让赵匡胤愿低身笼络。曹彬的求情,被他以卢绛面似反复无常的侯霸荣为由彻底堵住。
这理由或许荒谬,他确不认为自己滥杀。
李煜不善机诈,无法判断真假。但他拒绝这解释。语清而紧劲: “隋平陈,杀五佞以谢三吴之人。官家既想要公正,杀了我,便还天下公正。”
赵匡胤知他在说气话。对这天真,该如何回复?——反问“杀了你,天下能否瞬时回盛唐?”
他也知李煜所言不全是气话。
总在这一处,他被轻易激出以为自己年少气盛时才有的愤怒——眼前苒弱之人渴求永归沉寂,对这峭立强果,强硬如他也一遇绝言,只能眼见自己心意被踩于足下。
愤怒是对失去控制的报复。天子之怒,免不了用武力与伤害换回失去的控制。以强力迫人屈服是征服者本性。他的动作可谓迅猛——双手隔着书案制住李煜。李煜却镇静,无需一次一次验证两人间强弱,无需一次一次无谓反抗,弱者只能保留所能保全之物。
隔着书案,一人主动,一人为外力所迫,身体皆前倾。赵匡胤一手扣住李煜下颚,面对面,视李煜双目,传达命令:“你是我的人,我自要护住你。此类话,别再提。”
“你欲再杀多少人?或者除了卢将军还有其他人?” 李煜厉声质问。 眼中所见,是赵匡胤眼尾深深纹路。本是时间痕迹,却巧妙磨平了至尊身份所携之重压,掺入丝丝渊懿,甚至慈惠。而自己,又是如何在这诸多虚像下,认定宋帝性宽弘厚;认定天下归一,是自身才分庸劣,智不超群,行不高物,应受这覆败之运。
赵匡胤报以冷冷一笑:“你认为那人会不告诉你?”
明知是谎言,也不可表露出来 。相反 ,要更义正言辞——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还能说服谁?
但他却也心软了。在李煜清澈双目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冷漠与残酷。为胜利,为大局,对一小城的屠杀无动于衷。
手间力道便松了些,捧住李煜的脸,让两人额头抵靠一处。
他忆起听闻曹翰被江州这一小城阻挡,军中死伤无算时的失望,在招书中措辞严厉,责曹翰早日克城;忆起曹翰奏张霁擅杀,他明知缘由 ,也将张霁流放饶州(注3);忆起接到江州被屠消息那一日,悄然至此,透过半开窗扉,见李煜正磨墨。
等了许久,也不见李煜挥笔书意,只是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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