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蔺晨招待萧氏君臣的酒乃是琅琊特酿,香醇甘美,馥郁芬芳。萧景琰喝得多,睡得沉,眼睛一闭一睁,已到天亮。
他撑坐起身,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在睡着时被塞进去一整车前尘往事,可醒来后,偏又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也罢,不过是少年时候到处嬉戏玩耍,有时闯祸有时帮人顶过,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一些往事。他每次做了噩梦都会惊醒,只有梦见这些才能一觉到天光。
久而久之,脑袋像是也听从了号令,每夜每夜地翻阅这些旧事,记忆不够了甚至会自行杜撰填补。以至于现在的萧景琰已不能分辨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无人佐证,他便只当那些都是真的。
跟小殊去看山看海是真的,共同上阵杀敌是真的,在梅林赏雪、窗下写字也是真的。与他吵架是真的,和好也是真的。
不知不觉,两人的回忆就长得可以填满几辈子了。
但每天早晨醒来,萧景琰仍觉得自己的眼眶湿过。
室内空空如也,他趁着无人,用袖口将眼角拭**。下一刻,正好蒙挚进来。
“陛下,咱们是不是该启程回去了?”
萧景琰点点头,整了整自己的冠袍,如此,他就不是自己,又是天下人的皇帝了。
二人别过了蔺晨,即刻取马启程。
他此行甚是隐秘,京中除却心腹几乎无人知晓,在山中耽搁一夜,回去后也要颇费周折掩饰。
毕竟这顶明君的帽子是梅长苏赠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名声垮了。
马蹄声仓促如星火闪电,转瞬即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一人才从蔺晨的房间转出来。
“你不恨我吧?”蔺晨抱臂倚门,闲闲看着眼前什么也没有的树林,头也不回地说。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那人淡道,“两次。”
“所以你一定得听我的。”蔺晨转过头来,“因为我不想再救你第三次,那样你下辈子都还不清了,长苏。”
梅长苏看着外间马匹隐去的方向,两眼空空荡荡:“我知道。”
尽管知道,依然险些背诺。
阔别五年,那人音容不变,毫无防备地躺卧在自己面前,眉头有解不开的忧愁。梅长苏没有想到,自己丢给他的天下会让人如此疲惫,心力交瘁。他看过萧景琰愤怒、悲伤、喜悦、忐忑,却没见过他这样忍耐。数年如一日,坚守一个沉重的承诺。
好几次,梅长苏的手指触到他眉心,生怕吵醒了他,又飞快地缩回。他只能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从萧景琰面上的表情猜测他梦里的情形。
他实在做了许多梦,躺在宽广的卧榻上来回的翻滚挣动。梅长苏想尽办法闪避,尽量不碰他不碍着他,一夜百般警惕,可最终还是没防住被他一把抱紧,如一个人肉的垫子被他枕在脸下。
萧景琰梦里不知见到了什么,又是恐惧又是倔强地呢喃:“……小殊,别怕。”
“我不是故意的。”
“看见危险,就想保你周全。”
“这匕首是我最心爱的,说送给你就是你的。”
“以后我再也不会胡来了。”
“都听你的。”
“你别死……”
“你答应我的……”
梅长苏一震,他梦到的,是当年二人在九安山猎虎的情景。
时过境迁,反而历久弥新。可有些事,究竟是不想才比较聪明。
“你真是傻……”梅长苏拨了拨萧景琰的额发。“当了皇帝的人了,为什么就不长脑子?”
忽然萧景琰的脑袋动了动,顿时把他吓了一跳。梅长苏不敢动作,只一味僵坐着。慢慢地,觉着被枕着的膝头有一些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萧景琰在梦中哭了。
晓得在梦里倾诉宣泄,这么一想,这人又好像是变聪明了。
时势造人。没人替萧景琰筹谋,他便要为自己筹谋,没人可听他倾诉,他便对自己倾诉。
梅长苏亲见这一切,不是不心软,不是不冲动,但直到最后关头,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这一切,并不单为许给蔺晨的那个诺言。
蔺晨勒令他不准再涉江湖,不许与旧人见面,是为他余生性命着想。可梅长苏留着自己的性命,却是为了留一式奇招,一步妙棋。
试想,当世间已无林殊、梅长苏,又有谁会想到会再有一人横空出世,救难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这家国不是必然会再度蒙难,可将来之事不可预料,万无一失四个字,不是大罗金仙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死。
梅长苏隐匿于世,蛰伏林间,便是要等这最不愿等到的万一发生之时,异军突起,一举平难。
为了皇座上人江山永固,社稷长宁,他只能消失,不得不消失。
可令梅长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江山动摇的那天竟就在今日。
萧景琰与蒙挚一路策马飞驰,身影如风,快如闪电。二人行动甚快,紧随其后跟踪的影子也动得飞快。那些人没有骑马,却也能凭轻功紧追不舍,可见是根基深厚的内家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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