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了赖账,这算什么。”
“即使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是很久以前了。”这话倒没说错,施玉声记得当时是在白云山的摩星岭,唱的一段《王昭君》,飞雪汹汹点破苍空,唱得深宵露冻,“哎,你到底唱是不唱?”
“唱唱唱,师姐交代,哪敢不唱。”顾云秀向周遭望一眼,拉着施玉声坐在桥边一块大石头上。她的脸庞疏疏掩入水畔柳影,却任由身旁地灯的光华洒了一满裙;轻软的裙裾悠悠落下,荡得娇媚如昔。
施玉声穿的是浅色裙子,便先在石头表面铺上几张纸巾,一边听对方开了口。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站在石前的人刹那间动弹不得,竟是惊了,木立于当场,心间耳边回绕着同样的辞曲:“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啊……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限呀,恨无边……惯说别离言,不曾偿夙愿,春心死咯化杜鹃……”
她心中还待往下接,未料耳边曲律驟转,声遽激烈,已从长句滚花变作了昭君怨:“知心眷,痴心念,自怨无计补情天,情天,情天;三生证,三生愿,莫弃绝世此婵娟,婵娟,婵娟……依稀记起,记起前缘……”
真令我愁复怨,凄复怨。施玉声抬眼去看坐在石上的顾云秀,只瞧见一片影影绰绰的深色;石边垂落的裙摆动了动,仿佛将要一抽而去,隐入暗夜飘动的罗帷中。
这不是尘腔的曲子,是柳仙腔的《再折长亭柳》。施玉声当然知道,她唱过,不止几次。她听得更多,大概有好几百次;这些都与顾云秀无关。
她与任宁辉提出离婚时,刚好有台晚会邀请她演出这首曲;她当时身着盛装,在台上浑浑噩噩地唱了个混沌。回家后,她听的也是这首曲子,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一遍一遍。
如果顾云秀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会在心里叹一句真是孽缘。
她听得久了,胸中不适,仍发不了声,此时身旁突然悄寂。风在桥那边裹着微微耸动的蝉鸣。
“师姐,怎么啦?”
较年长的人眨了眨眼,面前是顾云秀担忧的神色;后者跳下了石头,正仔细观察她的容颜。
她猛地握紧对方的手,这才触到了实实在在的温热,身躯仍颤动如草叶也似,反吓得顾云秀揽着她肩头不敢动弹:“师姐你没事吧?”
“没……没事……”施玉声把双手渐渐稳住,“你会唱这首?”
她知道顾云秀专攻尘腔,是很少去唱其他腔口名曲的。
“喜欢就学了嘛。本来想给你唱《子建会洛神》的,结果开口就出来了这首。”顾云秀手掌被她握着,心头乍涌出一股热流,一忽儿又掺了雪水,半温半寒地拢在胸口,“我唱得不错吧?”
“是不错。”施玉声赞扬地摸摸师妹的头,复轻叹口气,“我这个师姐,可是比不了啦。”
她说得过半真诚,听在顾云秀耳中却不舒服,忙将头靠近对方颈项撒娇道:“不许这么说嘛……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姐姐。”
这故意装出的软媚声调就如电视里的花楼女子一般,把施玉声麻得骨头都要痹掉了,不由得噗嗤一笑,道:“是是,你就非要强调我永远比你老几岁。”
此刻两人相依极近,看不到对方的眼,只有脸庞线条在灯里愈见柔和;顺着那流水曲线,谁的目光不慎往下滑过颈子,一弯浅浅的锁骨精致似象牙细雕。年龄对你,可有影响么?顾云秀的视线好一阵晃动,像是轻轻磨了磨牙。
“师姐说得真妙。”她大笑着退了开去。
从恩宁路末尾绕向陈家祠,穿过人来车往的康王北,就是西华路,在风清气朗的荔湾老区逛了半个圈。顾云秀孩子般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旧了的广州在风中对她微笑。这儿拉肠档、茶叶店、药房和杂货铺随处可进,却连西餐厅和咖啡馆也不多见,多的是一些清晨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入睡的老人家,住在木质结构的楼房和大屋里,将一直停伫于记忆的西关活得生动分明。
“很久不曾这么逛过了。有时回头想想,广州真是日新月异,不认得啦。”顾云秀抬手指向马路对面,“我记得那边本来有个琴堂吧?坐科时老师带我去过。”
施玉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道:“琴堂不在了,那幢楼,后来是岭南棋院要了下来。”
顾云秀点点头,眼中略有些伤感:“那琴堂不错的,当时教我的师傅人很好,只是我学得不认真。”
“练琴的要都像你这样,可真是气死师傅了。”施玉声用一句话带开对方的情绪,她垂下睫毛,似乎重新回到了过去学艺的岁月,唇角含一丝笑影,“别说你,那时候连我们也没少挨骂。直到去富豪酒店做演出,曲艺班的乐器老师还不断说,凭我们的水平去了只能出丑。”
“师姐你学的是扬琴吧?”
“对,我主修扬琴,阿华拉二胡,千如和倚琴都是古筝。”
“呀,好想听听。”顾云秀的眼睛发起亮来。
“千如她们平日也在,你来曲艺团,随时可以弹给你听。”
颇长一段时间里,因为离开了佛山的家,曲艺班和朝夕相对的老师同学们几乎就是施玉声的全部,是的,那时还没有掺入这许多情爱。平安曲苑以前还叫平安戏院,曲艺团的地址从流水井迁到第十埔又改成平安桥。戏院本有它的兴衰更替,几个从少女时就在一起的小伙伴,却是踏踏实实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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