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她是怎么想的?”
“小心,这里很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门前倒脏水,可是丝毫不起作用。我对她是怎么想的?我能想什么?有什么可想的。没有时间。我就是这么活着。我没敢告诉她,她那当军人的弟弟,好像是给处决了。至于她母亲,也就是我先前的老板娘,我还是要帮助的,给她帮点忙。好啦,我到了,再见。”
他们于是分了手。杰明娜的电筒的亮光扫到一条窄小的石砌楼梯,接着往前照亮了逐级向上的肮脏剥蚀的墙壁,把黑暗留给了医生。右边是凯旋花园路,左边是篷车花园路。在远处漆黑的雪地上,这两条夹在石砌楼房当中的街道已经不像是通常意义的路面,倒仿佛
是乌拉尔或西伯利亚人迹罕至的密林里的两条林间小道。
家里是又明亮、又温暖。
“怎么这么晚?”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出奇得无法解释。我忘了跟你说。昨天爸爸把闹钟弄坏了,懊丧到了极点。家里就剩这一个了。他翻来覆去地修,怎么也修不好。街角上的修表匠开口就要三磅面包,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价钱。该怎么办呢?爸爸简直绝望了。可是突然之间,你想想看,就在一小时以前,清脆震耳的铃声响了!拿过来一看,它又走起来了!”
“这是敲响了我要得伤寒病的钟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玩笑地说,接着就给家里人讲了那位女病人和座钟的事。
不过,他是在这以后又过了很久才得伤寒病的。在这中间,日瓦戈一家的困窘达到了顶点。他们缺吃少穿,身体也快垮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找到了那位曾被他救过的遭了抢劫的党员。那人尽其所能为医生做了一切。但是,内战开始了。他的这位庇护人经常出差在外。而且,这个人根据自己的信念认为当时的种种困难是很自然的,但绝不对人说他也在挨饿。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试着去找过住在特维尔城门附近的那位来办员。但是,近几个月来此人踪迹沓然,关于他那位病愈的妻子也得不到一点消息。那栋房子里的住户也完全变了。杰明娜上了前线,想找管房子的加利乌林娜也没有找到。
有一次他得到了按官价配给的劈柴,要从温达夫斯基车站拉回来。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梅山斯卡亚大街,他一路走着伴送车夫和那匹拖运这笔意外财富的劣马。医生突然间觉得梅山斯卡亚大街变得不是原来的样子,自己的身体也跌跌撞撞,两腿支持不住。他知道这下子完了,事情糟了——伤寒病发作。车夫把这个倒下去的人救了起来。医生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勉勉强强把他放到劈柴堆上拉回家去的。
整整两个星期他断断续续地处在塘妄状态中。在幻觉中,他看到东尼哑把两条大街摆到书桌上,左边是篷车花园路,右边是凯旋花园路,然后把他那盏温热的桔黄色台灯朝它们跟前推了推。于是街上就变得明亮了,可以工作了,他就写作起来。
他写得兴味正浓,而且十分顺手,内容都是一向想写并且早该写成的东西,只不过从来没有能做到,但现在却一航而就。只是偶尔有个男孩子来打扰他,那孩子长着两只窄小的吉尔吉斯人似的眼睛,穿了一件在西伯利亚或者乌拉尔常见的那种两面带毛的鹿皮袄。
完全没错地,这个男孩子就是他的死神,或者简单说就是他的死亡。不过,这孩子还帮助他写诗,怎么能是死神呢?莫非从死亡当中还能得到好处,死亡还能有助于人?
他的诗写的不是复活,也不是收殓入棺,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流过的时光。他写的诗题为《失措》。
他一直想写出,在那三天当中,一阵掌生了蛆虫的黑色泥土的风暴如何从天而降,冲击着不朽的爱的化身,一块块、一团团地甩过去,就像是飞涌跳跃着的潮水把海岸埋葬在自己身下。整整三天,这黑色泥土的风暴咆哮着,冲击着,又怎样退去。
随之而来的是两行有韵脚的诗句:接触是欢悦的,醒来也是必须。
乐于接触的是地狱,是衰变,是解体,是死亡,但和它们一起乐于接触的还有春天,还有悔恨失足的女人,也还有生命。而且,醒来也是必须的。应该苏醒并且站立起来。应该复活。
他开始逐渐好起来。最初好像还有些痴呆,他还找不到事物之间的联系,一切都随意放过,什么都不记得,对什么也不感到奇怪。妻子给他吃的是抹了黄油的白面包,喝的是加糖的茶,还有咖啡。他忘记了这些东西现在是不可能得到的,像对待一首诗歌和一篇童话那样欣赏可口的美食,似乎在康复期是理所当然的享受。但是刚刚开始恢复意识,他就问妻子: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
“都是你的格兰尼亚。”
“哪个格兰尼亚?”
“格兰尼亚·日瓦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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